桐城方氏及其最后的“文化贵族”
若水庐
中国文化史上所称的桐城方氏，包括桂林方，鲁谼方及会宫方三族。自明代以来，桐城方氏瓜瓞绵绵，俊才辈出。清徐璈编《桐旧集》收录的龙眠诗人 1000多位中，方氏作者就有136位，其中女性诗人6位；近人臧励和编《中国人名大辞典》收入桐城方氏31人；今人杨廷福、杨同甫编《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收入桐城方氏85人；朱保烔、谢沛霖编《明清进士题錄索引》中列有明清两代桐城方氏进士出身28人。桐城的桂林、鲁谼、会宫三支方姓，以桂林方这一宗为盛，鲁谼方仅次，会宫方人文稍逊。
桂林方原来不称桂林，《桐城方氏家谱前刊家谱原序》中说：“方自宋末籍桐，历世十三，历年三百有五十，始称凤仪。继称桂林”。方氏的祖先为江西上饶人，后迁居今之鄱阳，宋时迁至皖南休宁，宋末迁至今贵池之池口镇，元初涉江迁至安庆府桐城县凤仪坊。桐城方氏在元时即为显族，曾繁衍了桂林方、会宫方、鲁谼方三系。桂林方氏最先迁桐，起家显达者最早且久。（《桐城鲁谼方氏族谱》 序）宋末的民族英雄宰相文天祥曾为《方氏族谱》作序，称“方氏之置于周汉以达我朝，声光显赫，流泽及后者，何其盛哉”！（秦平《方东美》）。至明成化元年（1465年）以佑贵敕四川监察御史，都谏王瑞闻凤仪方氏六世自勉公 “五子有五龙之目，已而仲氏佑成进士，季氏瓘举于乡”，乃题门曰“桂林，族乃大”。（桐城方氏族谱）这是凤仪方氏继称为“桂林”的由来,自安居桐城后，子孙繁衍，渐成阀阅大族。
桂林方自远祖方秀实起，代有功名：秀实公为元朝彰德主簿；秀实生谦，任元望亭巡检，谦生圆、智；圆生端、法、震；法生懋、 恕，懋字自勉，父方法死节时，年方十五，持家勤俭，训诸子厉学，家益起。懋生琳、玘、祐、瑜、瓘；
琳为长房生印；印生敬，敬生初、禄、祚 、祉、祜；祉为四房生学恒、学渐；学渐为二房生大镇、大铉、大钦；大镇生孔炤；孔炤生以智、其义；以智生中德、中通、中履。自七世起，长子琳－支文人辈出；
三子祐（中三房）传至第二十三代(民国时期)有方东美, 其 以弘扬中华文化的精神价值为学术主旨, 以开放的胸襟融合东西方各种思想流派, 力图原古今文化源流, 察东西文明得失, 统摄诸家之学, 被尊为“东方诗哲。”
又七世六房方瓘字廷璋，明成化元年举于乡 。瓘生圭为八世，圭生絅、絅生梦晹为南安县丞；梦旸生学尹；学尹生大美字黄冲，号冲含，万历十四年进士，官至太仆寺少卿，（四 品），为方苞高祖。大美生子四：体乾、承乾、象乾、拱乾。象乾字广野，号闻庵，明贡生，官按察司副使，备兵岭西左江。明季避乱，侨居江宁府上元县。象乾生子帜，字汉树，号马溪，岁贡生，官芫湖县学训导，迁兴化县学教谕。炽生仲舒为方苞父，字董南，号巢逸，国子监生，入赘六合留稼村吴公吴公祖籍福建莆田，寓居六合）。仲舒生子舟、苞、林（早夭）。苞生子道章。道章生子超，为十八世。拱乾字肃之，号坦庵，晚号甦老人，明崇祯时官少詹事（四 品），及清又以荐起补弘文院学士，寻除少詹。拱乾生子三：孝标、亨咸、膏茂。孝标为方苞从曾祖。孝标生于明万历四十六年，初名玄成，号楼岗，又号钝斋，官累至讲官例用阁部大臣。孝标生登峄，登峄生子观永、观承、观本。以观承最为卓荦。
鲁谼方又称猎户方。清以前，该门户清寒，寂无显者。至清道光年间方东树声名鹊起，文才彰显门户。远房堂弟方宗诚事东树，后为曾国藩幕僚，由曾推荐官至山东枣强知县，晚年受请廷“五品卿衔”。 方宗诚理学传家，到清末民初，其子方守彝、方守敦文冠江淮，门庭光耀。
方守彝（1845——1924）字叔伦，号清一老人。幼时勤学，常孤灯夜读，达旦不寐，官太常博士（正七品）。著有《网旧闻斋调刁集》二十卷。守彝生子孝朗、孝深、孝冲、孝远、孝宽；女淑兰、孝姞、素悌。
孝冲生子重审、重坚、琦德、珂德、璞德、琼德、琯德、琥德，女英德；孝远生有三女：薇、珍、应莲淑兰嫁常熟宗氏，生子宗白华，著名美学家；孝姞嫁姚氏，生子均、坼；愫悌嫁邓氏，生女译生（方瑞）、婉生；方瑞后嫁戏剧家曹禺。
守彝一支后裔现遍及海内外，卓越者不乏其人。
方守敦生有五子二女：孝旭、孝彻、孝颉、孝岳、孝博、令孺、令完。
孝旭生子玮德、祚德；孝彻生子筠德；孝岳生子珪德（本名方管、笔名舒芜）。
令孺生女陈庆纹、庆绚。
“鲁谼方” 与“桂林方”“ 会宫方” 皆自徽州来迁，然各自为族（马其昶《桐城耆旧传》）。三族究竟于何代分支，笔者识浅目前尚未找到资料。目前研究桐城文化的学者重点在“桂林方”。乡邦文献和权威学者著作中，“鲁谼方” 在 晚清以前的情况知之甚少，只桐城派后期作家方东树后，鲁谼方始为世所重。至方宗诚时家仍贫，“然独自有伟志”，” 日取贾谊疏及唐宋疏名篇涌读茅屋中, 继亊族兄方东树, 遍览宋元后儒家之言, 发为古辞, 著以究天时、人亊、致乱之源，与夫士人行已、立身所由弭变耳者”（ 马其昶《桐城耆旧传》）。至守彝、守敦始，鲁谼方才其正地兴盛起来。清季以来尤其是民初以来的百年间，鲁谼方人才辈出，为影响百年中国的文化名门。绍继着桐城方氏的文化余续。
现代大多数桐城人认识方守敦先生是从桐城中学内的石柱刻“高峰入云清流见底，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和“净土莲社” 匾额上那苍浑的北碑书体开始的。方守敦先生于一八六五年出生（清同治四年），卒于一九三九年，字常季，号槃君。幼承父兄之教，壮年追随同乡吴挚甫先生致力维新、襄助创办桐城中学。擅书法，以北碑见长，其书“鸷鷔苍硬，体兼分隶”(陈朝爵评语)，一应民国初年尊碑之书风；其诗境通于书法，胡远濬评其诗“朴抱真怀，高清凄响，一意莽莽苍苍，扫去浮花浪蕊，独见枝叶”。先生生于离乱之世，晚年正值抗日战争，以爱国之心，痛愤日寇侵略行径，支持学生爱国运动，流离中写下大量的诗文，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其七律一首题云：“戊寅（1932年）仲夏，寇至，桐城陷，避难来蒋銕冲保之叶家湾，经月苦雨狂风无虚日，而时事益急。吾寓居农家，有高敞平台宜登眺，青峰环绕……昨雷云散月出，天宇昭旷，顿若寇去人复安也。”
守敦先生一房人丁兴旺，儿孙辈各领风骚。尤其是子辈孝岳、令儒，孙辈玮德、舒芜的人生经历、文学成就卓然灿烂，可称为桐城方氏最后的“文化贵族”。
方令孺是方守敦的长女，生于1896年，兄弟姊妹排行第四，族里排行第九，又称“九姑”，貌美才高。梁实秋说她经常“一袭黑色旗袍，不施脂粉••••••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方令孺的婚姻生活很不如意，年轻时嫁给江宁世家子弟陈氏为妻，陈氏始迎终弃，她自强自立。三十年代方令孺加入新月社，与闻－多、徐志摩、林徽因、侄儿方玮德都是新月派的诗人，以清新雅致的抒情之作和林徽因齐名。《志摩是人人的朋友》、《悼玮德》，读来令人愁肠百结。《忆江南》表达了对日寇铁蹄践踏家园的愤恨和对故乡桐城的眷恋之情。
方令孺解放后曾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1958年调到杭州任浙江省文联主席。晚年感情孤寂，寄情于石砚。1976年在杭州去世。
守敦先生的三子孝岳，生于1897年，小其姊令孺一岁，姐弟感情甚笃，1919年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到北京大学教国文预科，时年二十二岁。方孝岳的夫人马君宛，是桐城派最后的作家马其昶之女。方孝岳结婚用新式婚礼，并请陈独秀、胡适这两位反对桐城古文的新文化旗手参加，马其昶拒绝参加女儿的婚礼。方孝岳任教最久的是中山大学，前后约三十余年，1973年去世。其《中国文学批评》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通史之作，论及历代文学批评家六十余家，《中国散文概论》将中国散文分属儒家之文、名家之文、纵横家之文，与其前辈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可算作桐城派后续之作。
方令孺的侄儿方玮德是大哥方孝旭的长子，是方守敦的长孙。方孝旭与周作人是江南水师学堂的同学，玮德的母亲是陈独秀的表妹，玮德是徐志摩的学生，在中央大学攻读英国文学，和陈梦家是同学，也是闻一多的学生。同为玮德和闻一多、徐志摩的关系，九姑令孺得以结识两位大师，并加入新月社。玮德的诗哀怨缠绵，其代表作《海上的声音》写道：那－天我和她走海上过，她给我一贯钥一把锁，她说：“开你心上的门，让我放进去一颗心，请你收存，请你收存。”今天她叫我再开那扇门，我的钥匙早失在海之滨。成天我来海上找寻，我听到云里的声音：“要我的心，要我的心。”其人风神潇洒，浑身充满着浪漫的人文主义精神。大学毕业以后在厦门集美中学任教，时伪玮德经历了痛苦的爱情折磨，心中苦闷之极。她给作家、同事谢冰莹的信中说：我的心像火一样的燃烧，她却像－座冰山那样冷酷。她把我献给她的赤心在高跟鞋下踏个粉碎。长期的哀愁苦，终使他于1932年病逝，辞世时只有二十七岁。九姑方令孺在《悼玮德》一文中写道：“谁相信我竟在这风雨扑窗之晨提起笔来伤悼一个还应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忽然流星一般陨落的玮德”。（《方令孺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九姑深情地写道：“玮德你除了爱，一生所向往的是知识，是趣味，是温暖而公平的人情，你不会虚伪，更没有浮生荣利心。玮德，若果这些东西你在我们这个世界里还没有得到，希望你能在另一个世界里觅得。伤心只是我们活着的可怜的人，我悼惜你但对你的超脱，却正像夏天夜里看天上的流星，缅 耿难及（《同上》）。国学大师吴宓是玮德的忘年契交，两人的友情因诗歌而结成的，他们因诗相识相知。玮德去世后，吴宓包含深情地写下《过背阴胡同有怀方玮德》：旧巷重经景己非，生偷死寄等无归。网遮浅水鱼群泣，风急寒林鸟倦飞。求爰千程知病苦，论诗片语入精微。桌头尚看遗容在，玉柱间凭对夕晖。”可谓至真至切。玮德的诗友，才女林徽因在悼玮德的诗中写道：玮德你真是个诗人/你是这般年轻, 好像/天方放晓钟刚敲响。九十年代，舒芜先生以《白色的飘飏》一文追念他的堂兄玮德：“从我家院墙上那个小窗，遥望六尺巷口，仿佛那里还有大哥的白长衫后幅一角在那么一飘，那是大哥留给我的最后一瞥。”
守敦先生的孙辈，以方孝旭长子方珪德（舒芜）最能传方氏薪火。舒芜先生是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有影响的人物。其为文学评论能切中肯綮，不以好恶臧否。散文虽以现代体写作，却有桐城古文家清新雅洁之风神，不失先贤神理气味。舒芜本名方管，珪德是学名，舒芜是笔名。首次用“舒芜” 笔名，据有关文章介绍，是在《新华日报》发表的一篇“用新方法整理国故”的文章上。舒芜生于1922年，幼时即受到良好家庭教肓。祖父方守敦、舅公姚永朴、姚永概、父亲方孝旭、九姑方令孺、堂兄方玮德、表姐张漱涵等都对其都有重要的直接、间接影响。舒芜只有高中学历，但幼学即受严格的庭训，始学刻苦自励打下了坚实的国文根基。使他能够在多所大学任助教、教授。觧放前先后在中央政治学校、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徐州江苏省立学院、国立桂林师范学院等高等学院教授中文。解放以后，先后任广西南宁中学校长、南宁市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副主席、1952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室担任编辑、副主任。五十年代发表的《致路翎的公开信》，以及在批判胡风运动中的曲折经历，为世人所非议。而他自己也因胡风冤案受到牵连，反右时又被划为右派，妻子陈远沚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活活打死。1969年去湖北五•七干校劳动，1975年回北京重新安排工作，1979年右派问题得到改正调至《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编辑部任编审。＋多年的颠沛、困踬流逝了许多宝贵岁月。
愚意以为，舒芜先生作为桐城方氏族裔，有两点未能承续乡邦先贤立德立言的遗风。－是在五十年代胡风冤案中为世人所诟病的那些是是非非；再一点就是对桐城派的评价失之公允。如他在《周作人的是非功过•中国新文学史的“溯源”》 一节中对桐城派是这样评价的：
在全盘肯定新文化运动对桐城派的批判后，他说道“我们应该从建设高度民主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这个广阔视野来观察问题，应该比前人更加痛感桐城派的‘道统’和‘文统’的反民主、反科学的性质，更加深入地剖析桐城派从内容到形式的一整套封建主义的结构。”他进而说道，桐城派的“道”就是吃人礼教的“道”，“离开这个道，就不是桐城派。“显然要再革桐城派的命了。不仅如此，舒芜先生作为桐城人甚至毫无掩饰地赞同“五四”之前桐城籍的旧派文人陈澹然大骂桐城文为” 寡妇之文“，说陈文是“一语破的”。他引用鲁迅先生《坟•寡妇主义》的“寡妇主义的义法”， 即许多青春女子在泠酷险狠的陶冶之下失其活泼的青春，无法复活了。舒芜认为：
鲁迅当时谈的是女子教肓问题，但作为－种文化（如桐城派）的寡妇主义的分析，是有普遍意义的。“我们完全可以把迅这篇文章，当作他对桐城派’ 寡妇主义’ 的批判来看, 从中可以学到许多有用的东西。”舒芜写作此文是在一九九一年，时隔新文化运动批判桐城派巳经近－个世纪，可见他虽作为一代文学大师，学识上也有固陋的－面。甚至可以说他在对待桐城派的态度上只谈批判不谈继承，正如他当年意欲将方氏勺园烧成一片平地一样。这是桐城人不能接受的。
舒芜的追忆性散文值得－读，如《白色的飘飏》、《家馆滋味忆吾师》、《怀念楼夷先生》等。其散文《勺园花木》读来尤为亲切，他在文中写道：先君方槃君先生在桐城勺园故宅内凌寒亭旁亲自经营的小园，虽然只有百平方米左右，也很有些花木。先祖《凌寒吟稿》卷三就有八首咏勺园花木的诗，其中一首云：
种竹干霄三十年，一亭风露巳翛然。
敢云岩穴成高隐，自古哀歌有独弦。
片石立云芳草满，清樽留月古城边。
华颠寂寂幽居兴，五树梅开欲雪天。
现在所有竹树早巳荡然无存。竟究是怎样荡平的，几十年中间经过了抗战、沦陷、拆除城墙、解放、土改等等大变动，难以弄清。“九姑”方令孺在她的散文《忆江南》中也饱含深情地回忆起匀园和凌寒亭：抗战时期“敌兵进城把城里的房子大半烧掉了，把我们家的凌寒亭也拆毁了。”“当敌兵退出这城以后, 父亲从山中归来, 看见这样残破, 并不十分痛惜。父亲所以不十分痛惜，是因为－般广大的丧亡，比起个人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可悲痛的有比这更大的事。父亲是明白的”。
巍巍乎桐城方氏，生生不息，代有英才，文化名门造就了大批的文化精英，即便是在封建社会，也为递接中华文化传统、道德人伦、审美情怀、物理人情起到了重要作用。象方法那样气节名士、方学渐那样的通才硕儒、方以智那样的盖世学者、方苞、方东树那样的文学大家、方东美那样的一代诗哲，百年方能出现一位。随着岁月的流世、时代的变迁，昔时的潇洒园、勺园已残阙地存于桐城城关之一隅。凌寒阁灰飞烟灭，抉疏的花木化为腐朽。风雨故人，物去人非，显赫千年的桐城方氏，至今虽仍是族衍中外，但已少见了往日文化名门的风华。
2011年9月于 若水庐
李圣华《方文年谱》
罗 炽《方以智评传》
任道斌《方以智年谱》
彭迎喜《周易时论合编考》
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
孟醒仁《桐城派三祖年谱》
方孝标《方孝标文集》
马其昶《桐城耆旧传》
方守敦《凌寒吟稿》
百花文艺出版社《方令孺散文选》
《徐志摩•新月社》
陈梦家《新月诗选》
《东方诗哲方东美论著辑要 》
郭谦《影响百年中国的文化世家》
舒 芜《勺园花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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