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想之温暖

　　回味半个多世纪之前的雅集趣事，哪怕史实流传过程出现了以讹传讹的情形，亦不啻为享受的缘分。但如能学习前辈那般细嚼慢咽之求实品尝的风度，流传中的讹误也许大大减少。可此乃“孰为汝多知乎”，史实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散漫寒季，取暖为日课。空调毕竟不像烤火那样能使额头沁出汗珠；亦不如焐着汤婆子乎乎暖和，冷夜捧读，双手挨冻，遂缅想从前锡铸的那种如何温润。可当下日子习惯便利，只能取出塑胶热水袋，热烘烘地刺激手部，待暖至心扉，掀开橱门浏览，顺手检出前贤瓜蒂庵谢刚主诗文册子，倚枕而阅，不觉读至《高桥雅集》，跋曰：

　　丙辰五月之望陈子从周约余至高桥王京盙先生斋中雅集。王君喜藏其乡邦文献，零圭断羽无不嗜之。出示明陆俨山行书诗卷，字极精妙。其诗真迹已刻于陆氏祠堂中，近已损坏，其残石仅存“舟次观奕罢”五字。王君又藏有归玄恭字条立轴，仅存“浪花”等字，余约其意，而成是诗，即席书之，同人无不欢甚，乃洗盏更酌，已夜阑更深，从周偕余乘轮渡而归，时见黄浦江上明月高悬，万里晴空，江天一色，万吨巨轮，灯火辉煌，烟囱林立，榜人工作之声不绝，余为之气爽神豪，大有凌云之志，乘风破浪之心。而余夜深犹不归，已急煞吾莹儿矣。

　　字句宛如暖意袭来，颇有几许振奋，想起当初读至以为“新大陆”似的，即电告运天君，岂料他莞尔：“那晚我就在家陪侍左右，王西野先生也来了。”如当头一瓢冷水，把我浇得清醒些了，不用枉费录寄此诗。如是胆子越来越小，在时兴畅谈“旧时月色”之际，生怕被人笑话大惊小怪，把友朋皆知的学林旧闻逸事、艺坛雪泥鸿爪，当作发现而奢谈故事。愧色浮面，转而睨视几上那部饶宗颐先生题签的《王京盙书法篆刻集》，令我摩挲再三，痴迷无既。犹记得十余年前，某日过上海博物馆谒运天，闲聊间我道及在杭州净寺等处观赏了其父书迹，运天出示玉筯篆原作，有书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诗轴、书岳飞满江红词轴，还有集放翁诗句斗方等数件，糯润可鉴，扑人眉宇。我向来钟情王福厂法篆，积愫已久，然在我欣赏京盙先生作品，不见其笔墨摇曳生姿，只见我从前听“老派人”赞美时说得那种“规矩”；因而觉得质感如“金丝镶线、银钩铁画”，且满纸似“古雅静丽、矫灵清逸”，并情不自禁地美誉为“寒于水而胜于蓝”，几疑与渠师福厂并驾矣，又窃以为与沪上顾廷龙（起潜）翁篆法携手独步当时。

　　缅想往日，曾不止一次地观赏过起潜翁法书：“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鄙意认为，莫非是提醒勿要为褒“锡铸汤婆子”而贬“塑胶热水袋”，见了“黄铜手炉”而抑损“空调”之“俗气”。欣赏旧时书迹，亦当如斯如斯，更弗要初见京盙先生那样的笔墨就大呼小唤“相逢恨晚”。因为鉴赏能力也是渐渐提升，总是由初级始，历经见多识广，长年累月地修业，从而进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境。

　　顷然，“热水袋”的暖意竟让思绪“跑野马”，回念刚主跋云及王氏藏归玄恭条幅仅存数字之由来。据说“文革”力学斋遭劫，某日京盙先生出“牛棚”过街市，见小孩烧纸燃炉，惶惑间疑似书作，趋前察看，竟于碎纸丛捡出自家藏件“浪花”字，凄问碎纸何来，小孩说是从废品回收站廉价买来“生炉子”用，京盙哀求索取残片藏于衣袖而返。可我还听说在那“罪该万死”的当口，京盙先生却有勇敢之举，不惜性命地使民国画卷《八骏图》存于天壤间。而这幅《八骏图》即与畴昔“甲午同庚千龄雅集”有关。这是由宁波籍富商李祖夔发起，联络“孤岛”廿位同庚闻人，为贺五十寿相约在1943年9月14日（中秋节）聚会。当年前贤烹调的美味羹汤，事过境迁，后生我哪能消受？有幸魏绍昌老人着实花了几年时间，查访细证，一一求实，我亦有福耳闻目睹，品尝一番。

　　魏老颇费周折寻到当年随父张旭人（时任太平保险公司主管）出席的绶葆老人，我清楚记得他那散发醇厚气息的非常激动，聆听他娓娓道来如闻评弹声声。是日地点徐家汇榕园，为富商魏廷荣的私家花园，他大声一句：“侬晓得伐？美丽牌烟标上的坤伶吕美玉与魏廷荣的故事。”那天廿寿星均偕亲属而至，自备19件礼物分赠留念，张旭人送给诸位“千龄酒”各两瓶。绶葆向魏氏展示其父所纳礼品，梅兰芳赠自绘梅花摺扇，周信芳赠杨振华制笔，汪亚尘赠自画金鱼条幅。魏老告诉我，绶葆比自己年长，准备在“红房子”请他吃蛤蜊炖蛋。没多天，魏老带了几帧请绶葆老人帮助翻拍的照片，让我分享，他指着那日廿寿星在园内小假山石旁拍摄的合影，叹为珍贵。那天情景他已了若指掌，陪吴湖帆去的是宠婢阿宝，连小报状元唐大郎也去凑热闹了，进入园内便在戏台口观看寿星介绍，宝大祥布庄老板丁健行跑来拍拍唐氏肩膀：“今天的盛况，你不可不写呀！”我晓得，魏老肯定又花了好多天时间沉浸在翻阅陈年报纸里，小心翼翼地寻觅当时报道。

　　还有一个下着小雨的午间，魏老匆匆而来，湿漉漉的脸庞满是兴奋地道，“我早晨跑到京剧院，见到一件‘宝贝’。”原来自榕园雅集后，原班人马于次年始至1948年又陆续举办了11次“马会”，每次签到及时间、地点均记录甚详，留下一本《甲午同庚纪念册》，宣纸32开线装，原为周信芳藏，现存上海京剧院资料室。魏老从小黑拎包里取出笔记本，绘声绘色地细叙册页一二。转录魏老抄下题记：

　　甲午同庚者二十人合为千龄，癸未中秋集于海上榕园。裙屐偕来，琴樽联谊，一时称盛。甲申上元再集于万寿山酒楼，祝同人之遐寿，卜家国之长春，题襟留念，以垂永久。

　　“马会”引出诸多类似韵事尤物。徐悲鸿居重庆得讯，为贺便赶绘《马首图》扇面寄赠“马头”郑午昌（生于正月初十），题识：“午昌道长为甲午同庚会首，悲鸿写此祝其长年。”另有曼青题：“午昌生甲午，文会同庚首，马首尽人瞻，寿君以啤酒。”扇背大字“马首是瞻”。颇噱的是，当年同庚而未能加入“马会”并有向隅之感者，大有人在。电影名角洪警铃遗憾之余，不甘寂寞，于乙酉暮春启动按“甲午同庚会”方式，以周穆王八骏传说起意，延伸为纸本雅集，力邀海上八位画家（熊松泉、赵敬予、戈湘岚、殷梓湘、谢之光、谢碧月、陈英泉、徐绍九）联袂绘制《八骏图》。“八骏”即梅兰芳、周信芳、吴湖帆、郑午昌、汪亚尘、杨清謦、范烟桥以及洪氏自己。他费尽心力地构思经营，马公愚篆书题端，王福厂隶书题跋，沈尹默、冯超然、吴敬恒、潘公展、张大千诸位先后题句，洪深同庚既未入“马会”又非“八骏”，遂写了“还有一匹不在群内的野马”。后来，洪警铃为抵医药费将《八骏图》移至京盙手中。“文革”狂飙所至，京盙不仅没有交出此图，并伺机转移到杭州清河坊他妹妹家的阁楼上，等到确信无祸的1984年，才把此卷取回上海，用擅长小篆题尾：“力学斋世守珍物”，又邀邹梦禅、陈从周和沙孟海观题，并由运天请上海博物馆装裱师重裱。

　　其实，上海滩上这类“旧时月色”的风景多来兮，单说魏绍昌生前效仿前贤以生肖为缘而组织诸如“八猪”、“九龙”和“十狗”聚首，余绪犹在。就在这样的寒夜里，我打开电子邮箱，即见庆一君赐函，他告诉我，新近出版的《澹安藏札》里收录施蛰存致陆澹安两函。他知道我四处搜集施氏文稿，愿借一观，不出旬日便把书送来了。这是一本编校质量很好的书，编者是陆老之孙，作为书家作注释，文字准确率尤高。而我意外看到魏绍昌致陆老一函，要求陆老法书“说芹或论红”两纸。虽未注明年份，一看便知是魏老在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致力的“红楼梦雅集”，不是“人物图咏诗意册”，就是“花名酒令签册”，当年有众多京沪学者专家在他指定的题目下，临池泼墨，考究极了。不久，庆一君又借阅朱德天编《云间朱孔阳纪念集》，高谊可感，让我又观赏一出雅集。书中图片有详述此翁蓄异石九枚，沉于水，石纹即现人物山水花鸟之状，惟妙惟肖，逐一命名并题诗，倩高络园描绘，夫人金启静钩欧阳询“醴泉铭”集字为书签，装帧成册后，广征艺林士人题咏，也是洋洋大观。

　　前些日子，执书欲还庆一，带至办公室，同事取过略翻即询，澹安、孔阳何人？踌躇片刻，答：1930年代陆澹安带领京戏名角“绿牡丹”去昆明演出时，与“云南白药”的制造者邂逅相遇，便将此药携回申城后竭力广告，致使家喻户晓；而朱孔阳即原本意为医史馆斥三百金购得李叔同《断食日志》，岂料领导不采纳，只得怏怏自归笥箧，视为珍宝，今其后人已将《断食日志》回归虎跑。同事听罢惊讶不已，我则有些暗自得意。

　　如此重温烟尘旧影的雅集往事，赏阅残片斑驳的雅集遗物，不知不觉地已过了早春二月，窗外雨丝滑溜，尽自阴冷，节气自然晚些。虽然目下已不需取暖，可回味那些雅集趣事，哪怕史实流传过程出现了以讹传讹的情形，亦不啻为享受的缘分。但如能学习前辈那般细嚼慢咽之求实品尝的风度，像张爱玲所说的“有一点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并不朵颐大嚼地寻求刺激，流传中的讹误也许大大减少。不过，顷接京城友人平子电邮，末后却称：“我仍每日昏昏碌碌，偶尔发几篇无人感兴趣的史料考证性小文而已，社会流行‘穿越’故事，而吾所不能及也。”噫，缅想古往今来有几多文士雅集，我之津津乐道，自诩铭心珍赏，倍感一种特别暖和，可此乃“孰为汝多知乎”，史实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录入编辑：张珺